踏雪：裹鹽迎得小貍奴

崇禎十一年冬

轉眼之間，已經過去三月餘。

一清早，北風就呼呼地吹了起來。雲嬌姐姐呵了口氣，說今年冬天格外冷些。

湖州已是這樣冷，想來北方已經是肅殺天氣，運河封凍，車馬難行。

素白表姐也早該到北京了。

她走後，不知道為什麽，這園子裏好像總是顯得空空落落的，再也沒有人那麽快步地走路，那樣爽落地行止，說那麽一口音調利落的北京官話了。

我和小璨總是想，不知道她在宮中過得如何了？

她早年沒了母親，如今又失去了父親，一個人孤單單的在世上，沒有半個親人，宮中再好，畢竟不是家裏。

再一想，那宮裏的公主娘娘，肯定各個都見識出眾，與她一般，彼此聊得來，或許可以緩解傷痛孤寂之情。

每到月中十五的日子，逢著家裏進香，我倆總要為素白表姐在菩薩面前分說幾句，求她老人家保佑我們的表姐平安喜樂，順心遂意。或許是這件事增加了默契，也或許是小璨終於長大了一些，明白了一些事理，我已經不像小時候那麽厭煩她了。

祖母的窗子下面，栽種了好大一棵素心臘梅，此時正盛放著一樹嬌黃的花朵，我們站在樹下，那香氣鋪天蓋地般襲來。雲嬌姐姐拿著小剪子，一簇一簇的剪落，小心滴盛在竹制的籠屜裏，一朵朵印在豬油上，制作香膏。

祖母瞧見我們都站在外頭不進來，就讓人來喚，說是有好東西給我們瞧。

簾子一掀起來，一股熱氣撲面而來，屋子裏籠著銀絲炭火，一群小婢卻不在爐火邊上，而是嘰嘰喳喳的圍著什麽東西。

小璨從人堆裏鉆了進去。

“哎呀！”

一聲喜不自勝的叫聲。

她懷裏抱著一只小貓！

烏黑的皮毛，雪白的四肢爪子，一雙圓溜溜的眼睛！

祖母不知道在何處抱了一只小貓給我們玩兒。這小貓溫順極了，又好奇，只要一拿著羽毛、線頭去逗弄，它就伸出小爪子，又抓又拽，還朝著人喵喵地叫著，小嬰兒一般嬌癡。

小璨瞧見了，好像忘了這麽長時間來的不痛快，開開心心地將小貓抱在懷裏，小手一遍一遍地撫摸著它的皮毛，絮絮地同它說話。

到了中午，我們給祖母留下吃飯，見到了好久沒見到的小叔叔和羅家哥哥。

素白姐姐走後不久，他們就去嘉興做客了一兩個月，方才回來。

小叔叔瘦了，羅家哥哥似乎高了。我心想，也不知道我和小璨這兩個月有沒有變樣，我們整天在一塊，就是變了，怕也是看不出來的。

既然有了貓，小璨還哪有心思吃飯，胡亂朝著嘴裏扒拉了兩口，就說飽了，立刻又要抱著那小貓，不停地說：“穎棠哥哥，你看它的胡子！看它的爪子。”

這小貓很親它，一朵烏雲似的堆在她的肩頭，不肯下來。

吃過飯，才坐了一盞茶的功夫，小叔叔和羅家哥哥卻又要走了。我瞧著窗外天氣漸漸陰沈了起來，要下雪了。他們這時節還要往何處去呢？讀書就一定要這麽一會兒？

正想著，雪已經飄飄灑灑落了下來。

小璨抱著小貓，說是比手爐還暖和，又吵嚷著要給小貓取個名字。人家說皮毛烏黑就叫烏雲，她卻說那貓長著雪白的爪子；人家說既然黑皮毛白爪子，就如月亮掛在夜空裏，不如叫明月，她卻又說天上怎麽能有四個月亮。人家說，那幹脆叫繁星，她也只說不好，總之就是全然不滿意。

“叫踏雲！”

小璨終於想了出來。

祖母卻搖了搖頭，說雲字不好，貓狗是解悶的物件，怎麽能和人一樣的名字。我心裏明白，這是為了雲嬌姐姐名字裏也有一個雲的緣故。

“踏雪，叫踏雪吧。”我望著窗外紛紛落下的雪花。

“已經這樣大了，還是整天這麽孩子氣。”小璨攬著小貓，祖母攬著小璨。口中雖是抱怨，神情裏卻沒有半絲責怪的意思。祖母這小貓分明就是看我們近日垂頭喪氣，才特地要來的。可是這裏不是人人都是小璨，是一只小貓就可以逗的全然忘卻煩惱的，比如小叔叔。

“小叔叔不也是一樣歡喜，他剛才還一直和我搶呢！”小璨渾然不覺，“他都多大了，十五歲了？”

祖母沈吟道：“是呀，十五歲了。”

雲嬌姐姐在往手爐裏頭添香，小貓看見了，立刻從小璨懷中掙脫，伸出爪子去夠她那織金的紅袖子。

祖母見了，忽然說：“雲嬌，你覺得如圭好不好？”又打趣地對小璨說，要把雲嬌指給小叔叔。

“小爺自然是好的。縱然再好，和我們下人有什麽相幹。”

雲嬌姐姐一向柔順，我從未聽見過她這麽說話。

祖母倒也不生氣。待她出去了，又對我們說：“我沒看錯，她是個有志氣的。”

“什麽志氣？”小璨從小貓上頭終於分了些神出來。

自然是不貪戀富貴、不做妾的志氣。

“什麽才算得志氣，做妾就是沒志氣了？”小璨又問。

這個我又能答得出來：“昔年先生說過，文丞相不歸降就是志氣；讀書人奮發圖強、為官做宰還是志氣；富貴不能淫，貧賤不能移也是志氣。總之堅守本心和道義，不被外物所困，做自己想做的，不做自己不想做的那便是志氣了。”

“雲嬌姐姐要考狀元，要當丞相，要跟什麽人不投降？”

哎，白費口舌，小璨終究是小璨。

祖母聽了我說的，倒是沈吟了一會兒，方才開口。她並沒有反駁先生那套道理，只是徐徐地說：“不是做狀元就是有志氣，也不是做婢妾就是沒志氣。人生在世，沒得選的事情自然是沒辦法，有的選的時候能聽聽本心，不被一味蒙蔽了心竅，就算是志氣了。”

這算什麽志氣？我心想。

“雲嬌姐姐有的選，卻不選小叔叔，是因為她不願意了？”瞧見雲嬌回來，小璨又拉著人家問：“要是穎棠哥哥呢，你也不願意嗎？”

我豎著耳朵聽，心想沒有給客人送婢妾的道理。

不願意。

我緊緊地盯著雲嬌姐姐那張清艷的臉孔，她沒有開口，但我分明看見了，她就是這麽想的。

這會兒，我也迷惑了。

“祖母，你怎麽不問問小叔叔和棠哥哥願不願意？”小璨倒是認真了起來。

祖母笑而不答，想來她剛剛也只是隨口一說，並沒有當一回事。

我想要是過去，倘若素白表姐未曾來過，小叔叔哪有不願意的道理。雲嬌姐姐是我家所有女眷裏頭第二好看的，腰肢是第二纖細的。第一當然是端娘了，不過那得是端娘不生氣的時候，生了氣，自然就要把第一拱手讓人了。可是誰讓她總是生氣呢……但自從有了徐家表姐，恐怕就不行了……表姐要在宮裏頭待到什麽時候方才出來了，三年夠不夠呢……

替人操了無數的心之後，我又想：那羅家哥哥呢，他願不願意？

不知道過了幾時，小燦還在追問祖母，什麽願意不願意，什麽做妻做妾一類不害臊的話。

我回過神來，正聽見祖母說什麽不願分享之意。

“為什麽不願意分享？有什麽不願意分享的呢？聖人可是什麽好東西都願意給人分享呢！帶著人搬著書箱子周游六國，巴巴地給人講他滿腦子的好主意，路上差點給人抓住了，餓個半死都不後悔！”

小璨這時候倒是想起來聖人了，依照她的左性和打岔能力，我猜想祖母說的定然不是這回事。

祖母只是瞧著她微笑，小璨卻還在滔滔不絕地說下去：“我就是個願意分享的。譬如，羅家哥哥沒有母親，那我就願意將母親分給他！”

“那他得管嫂嫂叫什麽呀？”我猛一擡頭，說話的是小叔叔，不知道他幾時回來的？我好久沒瞧見他這麽高興了，在輩分上沾了便宜令他雙眼放光，羅家哥哥只是站在一旁不理他。小貓在他肩頭已經沈沈地睡著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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